夢里,我又看見了父母,看見了我們曾經(jīng)住過的草棚和土屋。
土屋沒有做成以前,父母住的草棚是一個用蘆葦搭成的,頂端用茅草來遮風擋雨。那時候生活太苦,苦得母親記不清我們是哪天出生的,只記得一個大概的月份,姐比我大幾歲幾乎就充當了家里的勞動力,煮飯、放牛、放學后幫父母掙工分。我這一輩,家里就我一個男孩,其余都是姐姐妹妹。父親說我是香火,不要我做家務(wù)事,每天背著一個比身子還要大的書包去上學。我的下面是兩個妹妹,一個剛能走路,一個睡在搖籃里。
父親和母親沒有固定住所。草棚在我出生以前已經(jīng)換了好多個。父親曾經(jīng)是湖南湘潭國家戲劇院的演員,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響應(yīng)黨的號召下放到農(nóng)村支援農(nóng)業(yè),后來到官塘林場謀了一份臨時工。母親也是逃荒來到湖北的,餓得實豐難以忍受時遇到了父親。父親盛了一碗飯給她,她說父親是個好人,就這樣與父親一道過起了日子。
父母結(jié)緣后在林場沒多久就生下了大哥。大哥生下來體弱多病,只活了八個多月,后來就死了。母親懷我時不能掙工分,所有的擔子都落在父親一個人身上。父親精通湖南花鼓戲,還會楚,會想出一些養(yǎng)家的法子。他就近招攬了幾個愛好戲劇的人學戲,逢年過節(jié)在鄉(xiāng)下搭一個時時舞臺演出。鑼鼓一響,熱鬧非凡。每招收一個徒弟就可以得到一點柴米油鹽養(yǎng)家糊口。錢是沒有的,那時家家都窮。
好不容易過上了片刻安寧日子,可好景不長,村里眾多人都眼紅說父親這是圖私人發(fā)財,搞資本主義。生產(chǎn)隊長馬上號召群眾把父親揪出來批斗,還要父親交出可憐的一點柴米油鹽。
在那個村莊呆不下去了,父親母親帶著姐姐搬到了另外一個村莊。姐姐說父親舍不得那幾間草棚,臨走時轉(zhuǎn)過身來望了幾眼。到了一個村莊,父親又搭起了一個草棚。
生我一直到我懂事都是一個模糊的記憶。后來又添了兩個妹妹,一晃又是好多年,家里的人口多了,父親的擔子也重了,父親不能招收徒弟,只能撿些干柴到集市上換點油鹽。父親埋頭掙工分多分點糧食,養(yǎng)活我們?nèi)摇?/p>
母親是善良的,自己不吃不喝都要顧及我們,有要飯的來了,她自己不吃也要盛給他一碗飯。姐姐不依,母親說要飯的可憐,給一碗飯等于救了一條命。
冬天來了雪花飛揚,我與姐妹們都蜷縮在草棚一堆柴火旁,風不停地在茅草屋頂上咆哮,草棚不停地搖晃著,煤油燈吹熄了,父親在山凹里撿柴沒回,母親照看著柴火堆的火焰不熄,在草棚門邊來回走運也不睡,父親回來后我們心里踏實了,風再大草棚都是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?,父親坐在門邊,一臉的憂郁。
小時我們最盼望過年,因為過年我們能穿上新衣,有好吃的,過年的新衣是母親在集市上買的粗布,請鄉(xiāng)下的裁縫到家里來做,母親特別叮囑裁縫要做大一些,過年的新衣要比我們的身材大很多,穿著像戲班子里的人一樣輕飄飄的。盡管這樣,我們都很喜歡,到處炫耀我們過年的新衣。
能吃上一頓有肉有魚的年飯確實不易。而往往因為這,父母要付出很大的代價,過年所需提早一個月就要作準備。集市與我們住的草棚隔著一個湖,父母裝一船干柴到集市上賣了才能換回油鹽及過年的物品。有一年,父親賣了柴火撐船回家時,湖上起了狂風,船被掀翻了,母親掉到水里。父親懂水性,先是救起了母親,把母親放到剛停穩(wěn)的船上,又跳下水去撈那些掉到湖里的油鹽及過年的物品,直到撈著才撐船回家。
一片片湖灘,一望無限,看不見荷葉蓮花,水草花爭香斗艷的色彩,冬天只剩下光禿禿的荷桿,蒿草桿在寒風的吹拂下?lián)u曳,河水退了,到處都是淤泥。父親拿著鐵鍬在那些淤泥中挖蓮藕,天上飄落著雪花,河鳥成群結(jié)隊地站在離父親不遠處翹首等待著,看父親是否能分給他們一丁點食物。很快湖灘成了一片雪原,父親揮動著鍬,打著赤腳站在淤泥中,心中只有信念,多挖一些湖藕才能多賣幾個錢,才能在過年飯桌上多添幾個菜。
年飯,我至今都不能忘記那幾個魚肉飯菜的香味。母親是不上桌吃飯的,她總是安排我們坐好,然后分別往我們碗里夾菜,自己端著碗坐到門檻邊的一條凳子上。父親在桌子的上方坐著,朝我們微笑,說了幾句祝福的話,我們都聽不懂。
平常來客人母親也不上桌吃飯,她總是把座位讓給客人,給客人夾滿菜,自己坐到門檻邊的一條凳子上。
姐姐初中沒有讀完就充當了家庭的主要勞動力掙工分。我也是半途輟學把機會讓給了兩個妹妹,那時家里真難。
直到我成家時,父親終于拆掉了最后的草棚,做了幾間泥磚土屋。大鍋飯的日子也快結(jié)束了,家里分了田地。父親又有奔頭上,到處賣苦力掙錢,還招收了一些想學楚劇的徒弟。
最后那個草棚的日子我最為父親感到自豪,父親居然能上鄉(xiāng)鎮(zhèn)影劇院舞臺當導演。我與姐妹們看戲優(yōu)先,是免費門標。舞臺上鏗鏘的楚劇音樂與鑼鼓聲,父親飾演青衣、花旦、武小生、書生讓人啼笑不止,也讓人流淚。自從那次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突然倍增,我常感到自愧不如。
成家時我讀成人函授,還發(fā)表了一些小說,父親很高興,說我不錯,延續(xù)了家里的香火。
直到我自己做了父親才知道做父親多么艱難,承包責任制以后家里的日子雖然好過些,但還是不寬裕,兩個妹妹在讀書。
父親仍然保留著那種勤勞節(jié)儉的本色,他常以給我們做的那幾間土屋作為安穩(wěn)家庭的力量,要我們莫要羨慕別人,做人要坐得正,不做虧心事,靠自己的勞動吃飯,平平安安就是好的。
歲月流逝,父親老了,滿頭的白發(fā),滿臉的白胡子,太陽落山時父親坐在階沿上拉起二胡,唱上幾句《霸王別姬》或《轅門射戟》選段。家里那幾丘田成了他的命根子,經(jīng)常在田埂上走走瞧瞧。
父親的離去是卒不及防的,也成了我一生的遺憾。他是在一天早晨突發(fā)腦溢血倒地,我抱起他飛快地往醫(yī)院跑。彌留之際,父親抓住我的手淚流不止,我也是泣不成聲。父親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出來,或許他還想招收幾個戲劇徒弟,或許還想把莊稼種好,或許還想給我們做一頓豐盛的年飯。一切都挽救不了父親的生命,父親還是走了。
令我感到愕然的是母親的離世比父親還要快。母親是因心臟病離世的,臨走時只說了幾句交待的話:“你一定要供孩子讀書,家里的那幾間土房子有危險不能再住了……”母親的離世讓我欲哭無淚。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,我都是個不孝的兒子。他們生前對我的關(guān)愛,我永遠都沒有機會報答了。
母親逝去的那年,我就開始籌建房屋。由于我的人緣,各方面的幫扶一幢三層的小樓房完美竣工。也是在那年,幾間搖搖欲墜的土屋在寒風暴雪中倒塌了。
土屋倒塌巨大的響聲讓我們的心震動。父親走了,母親走了,現(xiàn)在留給我的是什么?是揮之不去的記憶與淚水,也有愧疚,如果我的房屋早建起來一年,母親就能住上新樓房了。
茅草屋告別了我,土屋子告別了我,父母親告別了我,一年一載,告別不了我心中永遠的思念。
?。ㄗ髡撸嚎状荷健『笔∽鲄f(xié)會員)(赤壁市官塘驛鎮(zhèn)西灣村二組)(原載《赤壁文學》2013年第1期,此篇曾刊載中國公安文學精選網(wǎng)、北國網(wǎng)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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